沙姆苏德·丁·贾巴尔,这位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市的居民,决定通过租车软件租了一辆白色皮卡,前往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驱车五百多公里的路程中,他使用手机录制了数条视频留言。
“我想给我的家人留一段话。我想让你们知道,今年早些时候,我加入了‘伊斯兰国’(IS)。”
贾巴尔的言语中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我不想让你们以为我是自愿放过你们的。”原本,他计划以聚会为幌子,诱杀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但最终,他选择了放弃。贾巴尔担心,如果杀害自己的家人,事后的媒体关注可能更多地聚焦于“信徒与非信徒之间的战争”,因此他决定转而袭击陌生人。
这是贾巴尔最后的遗言。2025年元旦凌晨3时,他驾车全速冲向在新奥尔良波旁街狂欢的人群,造成14人死亡,数十人受伤。随后,贾巴尔在与警方的枪战中被击毙。
这是自2016年美国本土伤亡最惨重的与IS有关的袭击。2016年6月12日,29岁的美国公民奥古尔·马丁在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一家夜店杀害了49人,后被IS追封为“烈士”。
虽然IS尚未正式宣称对新奥尔良的袭击负责,但在该组织的聊天室内,支持者们称赞贾巴尔实施了“教科书式”的行动。在贾巴尔的亲戚和朋友看来,他的恐怖主义行径似乎毫无征兆。他们认识的贾巴尔是授勋老兵,也是聪明的兄长和安静的邻居。
数天后,调查人员仍在追查贾巴尔走向极端主义的轨迹。
坠入深渊
袭击发生时,贾巴尔仍是德勤会计师事务所的员工。他设置了自动回复,说明自己正在休假。消息写道:“此期间回复可能延迟。如有紧急事务,请电话或短信联系,谢谢。”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经常和兄长通话,却从未听他提过IS或前往新奥尔良的计划,“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贾巴尔,42岁,出生于得克萨斯州博蒙特的一个非洲裔家庭。他幼时信奉基督教,后来随父亲和几个兄弟一同皈依伊斯兰教。父母离异后,贾巴尔跟随母亲搬到休斯敦生活。弟弟回忆称,中学时代贾巴尔成绩优异,但在休斯敦上大学时,因沉迷于派对和饮酒,功课一落千丈,最后失去了奖学金资格。
2007年,贾巴尔进入美国陆军第82空降师服役。他在军中从事人力资源和信息技术相关工作,曾赴阿富汗执行任务,并获颁全球反恐战争服役勋章。2013年,美国陆军在社交媒体账号上刊登了贾巴尔的事迹,他的母亲还在评论中表达了骄傲之情。在他的家人看来,军旅生涯让贾巴尔变得稳重,找到了人生方向。
服役八年后,贾巴尔转服预备役,并进入佐治亚州立大学深造。这一时期,有一位朋友注意到他对伊斯兰教的兴趣逐渐增强。
2021年,已退出预备役的贾巴尔,在德勤会计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份年薪12万美元的工作,但仍面临严重的经济困境。他有过三段破裂的婚姻,需要为三个子女支付抚养费。2022年离婚案的法庭记录显示,他的房产拖欠了2.7万美元贷款,另外他还背负着1.6万美元的信用卡债务。
2024年,贾巴尔搬到了休斯敦北部一个穆斯林社区。即使身处信仰相同的社群,贾巴尔始终是个局外人:他深居简出,很少与邻居来往,也没有人见过他到附近的清真寺参加祈祷。
贾巴尔第一任妻子的现任丈夫说,最近几个月贾巴尔行为异常,“表现疯狂,还剃光了头发”。因此,这对夫妇决定不再让贾巴尔与两个女儿接触。贾巴尔的弟弟也注意到,近来他对某些行为表现出强烈的厌恶。“他反对饮酒和参加派对,说这些行为违背了真主的旨意,既无益处,也不会带来任何积极影响。”
2024年早些时候,贾巴尔在音频网站上发布了几段关于伊斯兰教义的录音。其中一段中,他警告说音乐会诱使人们“做出真主所禁止的事情”,如饮酒、吸食大麻和犯罪。他还暗示说唱歌手50 Cent的专辑《致富或死》的发行,与他所在社区的一系列谋杀案有关。贾巴尔担忧,听这类音乐的穆斯林会被引向邪途。
宗教研究专家纳赛尔·韦达迪指出,这些录音中的观点虽显示出保守倾向,但并不含有对伊斯兰信仰的暴力解读。“更关键的问题是,他是如何从批评穆斯林偏离正道,转变为杀害非穆斯林的?”
在佐治亚州立大学暴力极端主义研究组主任约翰·霍根看来,对于那些走向暴力的激进分子而言,他们所宣扬的理念往往是次要的。“我们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能够印证自身不满的意识形态。他们寻找理由,为自己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赋予意义。”这位研究恐怖主义心理学的专家表示,尽管激进分子身上存在某些共同特征,但在预测谁会参与恐怖主义方面,研究仍未取得显著进展。
死灰复燃?
新奥尔良市波旁街是一条充满法国风情的狭长街道,以爵士乐、酒吧和美食闻名于世。白天,游人悠闲漫步街头,啜饮美酒,聆听街头艺人悠扬的萨克斯演奏。夜幕降临后,这里就变成了狂欢胜地,在震耳的音乐声中,人们把酒言欢,尽情舞动。
在当地居民眼中,波旁街拥有无与伦比的历史和文化遗产,象征着享受当下、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而在贾巴尔看来,这里只是一个与IS道德观相悖的具有象征性的“软目标”。
由于军事基地和政府办公大楼等“硬目标”防护森严,难以突破,恐怖分子越来越多转向攻击市场、体育场、学校等人群聚集的“软目标”。2016年7月14日,一名居住在法国尼斯的突尼斯激进分子,驾驶19吨重的货车,冲向正在庆祝法国国庆日的人群,造成86人死亡。这次步行街屠杀,将该极端组织用卡车来实施大规模杀伤计划的策略带入公众视线。此后,类似的车辆袭击事件在2017年纽约曼哈顿以及最近德国的圣诞市场重现。反恐专家此前亦警告过,波旁街可能发生此类事件。
尼斯恐袭事件后,新奥尔良市在波旁街周围安装了电控升降的钢质路桩。但2019年的一份安全评估报告显示,这些路桩要么失修,要么使用不当。为了迎接今年2月在新奥尔良举行的“超级碗”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年度冠军赛,市政府在2024年底启动了翻新工程。袭击发生时,波旁街尚未安装新路桩,只有一辆警车停在入口处。贾巴尔绕过警车,经由人行道冲了进去。
在波旁街横冲直撞数个街区后,贾巴尔撞车停下,从车里出来开枪射击,随即被警方当场击毙。调查人员后来发现,他在波旁街两处地点留下了简易爆炸装置。如果这些装置成功引爆,伤亡可能更为惨重。
在驾车行凶前,贾巴尔纵火烧毁了在附近街区租住的民宿。调查人员在现场发现了一种此前未在美国简易爆炸装置中见过的爆炸物。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安全分析师约翰·米勒指出,这种物质曾在黎巴嫩真主党制作的教学视频中出现过。米勒说,这类视频可以在网络论坛中找到,一个自我激进化的“独狼”只要“足够耐心”,就能掌握制作方法。
随着调查的深入,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探员发现,贾巴尔犯案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周密地计划。2024年10月和11月,他曾两次到访新奥尔良。在10月30日,他戴着能录像的Meta眼镜骑车穿过波旁街。
虽然贾巴尔在袭击当晚发布的视频中声称自己早已加入IS,但FBI对其通信软件和社交媒体账户的初步调查显示,他在这次袭击中没有得到他人的协助,是独自行动。目前,调查人员正在追查他2023年前往埃及和加拿大的细节,以了解他是否在海外接触了IS成员。
在2014年至2015年,“鼎盛时期”的IS控制着一片横跨伊拉克和叙利亚、相当于英国大小的领土。美国随后发起军事干预,随着IS在叙利亚的最后一个据点被美国支持的武装力量攻破,其头目巴格达迪在美军突袭中死亡,特朗普在2020年的国情咨文中宣布,“‘哈里发国’已被百分之百摧毁”。
然而,虽然巴格达迪建立的“哈里发国”被宣告覆灭,但IS散布在全球各地的力量,仍继续对国际社会构成威胁。
2024年12月31日,IS索马里分支对该国一军事基地发动自杀式袭击,造成数名士兵受伤。同年8月,美国情报机构协助奥地利政府,挫败了一起针对泰勒·斯威夫特演唱会的恐怖袭击,据信“伊斯兰国呼罗珊省”(IS-K),即IS的阿富汗分支,是背后主谋。2024年3月,IS-K在莫斯科近郊的音乐厅对人群进行枪击和砍杀,并纵火焚烧会场,造成130多人死亡。同年1月,该分支在伊朗首都德黑兰发动自杀式爆炸袭击,造成近100人死亡。在更早的2021年,IS-K在美军撤离阿富汗的最后阶段,袭击喀布尔机场,导致182人丧生。
过去,IS恐怖分子在西方发动的大规模伤亡袭击,都是由IS直接协调,或由曾经在中东与该组织一同受训的人员实施的。反恐领域资深记者瓦西姆·纳斯尔指出,近年来更常见的是,IS的“线上教练”为全球各地的潜在袭击者出谋划策。美国大西洋理事会反恐项目成员丹妮尔·科斯格罗夫表示,随着“哈里发国”实体的坍塌,IS运用其技术专长建立了“数字哈里发国”,通过网络技术手段,传播极端思想、策划暴力活动。
莫斯科剧院遭袭后,IS开始呼吁将美国作为下一个袭击目标。近几个月来,美国防务智库苏凡中心追踪IS网络活动的团队观察到,该组织持续不断地发布暴力煽动言论,呼吁支持者在节日期间发动袭击,并鼓励他们采用持刀袭击、驾车撞击等简单战术。
“独狼”行动
美国情报部门在2024年挫败了5起与IS有关的恐怖袭击,较前一年的0起显著上升。这些活动主要集中在下半年:先是一名加拿大籍巴基斯坦人在策划袭击纽约犹太中心时被捕;接着在10月,FBI在俄克拉荷马州逮捕了一名阿富汗籍男子,据悉他计划在美国大选投票日当天发动支持IS的大规模枪击;同期,一名马里兰州非裔男子因涉嫌向IS提供物质支持被捕。
2024年几起被挫败的袭击阴谋中,IS都是利用网络接近伊斯兰社群的男性,鼓动他们袭击具有象征意义的西方目标。大西洋理事会反恐项目成员迈克·尼尔森指出,这类袭击是“基地”组织“无领袖化圣战”理念的体现,即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圣战者”会自发地对敌人发动袭击。“这可能是最难预料的袭击,因为没有可渗透的组织,没有引起注意的特殊物品或爆炸物,而且考虑到贾巴尔是在美国本土出生的公民,边境移民审查也无法阻止这种威胁。”
在苏凡中心反恐高级研究员科林·克拉克看来,这种“独狼”行动的危害更大,因为IS的策略就是要影响并激励美国境内的个人发动袭击,“他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让美国民众陷入恐惧”。
让执法人员感到忧虑的是,最近的研究指出,潜在袭击者往往会模仿之前的袭击策略和手法。此外,“独狼行动”往往在特定时空集中出现,这意味着美国近期可能会面临更多类似的暴力事件。
在新奥尔良袭击事件发生前,中东局势的发展已经引发全球对IS卷土重来的担忧。2024年10月,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克里斯托弗·雷和司法部长梅里克·加兰德将该组织列为“持续存在的重大国家安全威胁”。同年9月,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局长比尔·伯恩斯在公开声明中用“死灰复燃”描述该组织的状态。在阿萨德政府被推翻后,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亦警告说,叙利亚不稳定的局势可能让该极端组织获得“新的生机”。
过去20年间,为消除恐怖主义的威胁,美国一度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并导致监控体系的过度扩张,以及对美国穆斯林的歧视。但这种反恐策略难以长期维系。随着美国将注意力和资源转向“大国竞争”,反恐在美国国家安全中的重要性远不如十年前那么突出,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反恐战争”也已明显降温。“虽然我们对恐怖主义的关注度下降了,但恐怖分子并未减轻对我们的敌意。”苏凡中心反恐高级研究员克拉克表示。
刚遭受过恐怖袭击的波旁街,如今已重新开放,音乐依然轰鸣,酒水照常供应。当地居民在波旁街的各个角落留下了鲜花、蜡烛和十字架,悼念这场恐怖袭击的遇难者。一家药店的外墙上布满了手写的留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恐怖没有胜利”。
波旁街曾经的居民、作家弗兰克·佩雷兹决定继续筹备1月6日开始的狂欢节。“某个该死的恐怖分子想毁掉我们?去你的。我经历过最棒的狂欢节是卡特里娜(飓风)之后的那次。几乎没有游客。全是当地人。”佩雷兹对《纽约客》杂志表示。
2005年,新奥尔良的防洪堤在飓风卡特里娜的吹袭下倒塌,五分之四的城市被淹没。当时美国各界质疑,在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和死亡之后,该市是否适合继续举办狂欢节。
“我当时想,你们根本不了解这座城市。不举办狂欢节就等于投降。”佩雷兹说道。
记者:陈佳琳
编辑:徐方清